特殊时代的春节

我是满汉的后裔。在古都京城里,我们是一个庞大的家族。

童年的记忆里,我们全家族人庆典春节一事,是华丽与温馨的叠影。但在我八岁那年,新春的欢快,犹如断裂的山崖,戛然而止。时代把我带进了文革的岁月,从此,佳节全然变了味道。

满族是少数民族,能够存活下来,实属不易。在满族人的心目中,生命都是祖上的庇佑,故对我们来说,年节拜祖是一件神圣庄严的大事。年前,就早已将祖先的牌位和照片排列在八仙桌上,并且摆放上糕点水果等贡品。大年初一,清晨即起,从老到少,燃香跪拜,经年不变。然而,当文革从天而降时,一成不变的生活全都乱了阵脚。文革的宗旨是“破四旧”,旧时代的习俗必须要清扫得无影无踪,这样一来,我们家族的人就不再祭祖了。但是,戒掉祭拜,年节就没了魂魄,这不免会让我们生出一种难言的惆怅。

春节时,买年画,添喜气,温婉祥和。但文革中,传统的年画一扫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文革色彩的年画。画幅中,可能是手握宝书的工农兵;可能是威武十足的红卫兵;可能是衣衫简朴的农家娃。踏遍京城的大街小巷,竟然买不到一幅心满意足的年画。不买吧,年味不浓;买吧,不尽人意。所以那个年代,我们家的年画都是自制的。我姥爷是山水国画家,在他的熏陶下,我们家所有的人,个个都会画几笔。到了春节时,我们研磨、调色、展纸,全家合画一幅年画。画好后,悬挂在墙壁上,自娱自乐。

春节时,挂春联,送祝福,典雅怡人。但文革中,春联全都变成了铿锵有力的词句,看上去,不喜且忧。当年,我们家从不挂春联,因为既买不到如意的春联又不敢自己动手写春联;写春联与画年画不同,红纸黑字,稍不留意,便可带来麻烦。

老北京人看京戏,不仅是平日的喜好更是年节的热闹。文革前,京城的戏院多,京戏的内容更多。但文革中,就浓缩成八个样板戏了。听了一年的样板戏,到了春节,仍旧是此起彼伏的样板戏。我的七姨是唱青衣的,文革时,七姨只有一出戏可演,那便是《红灯记》中的李铁梅。过节时,七姨会带我去看她的戏。年少时,我对《红灯记》的故事,了如指掌,如数家珍。

文革中,大凡有过复杂历史背景或是被打成“现行反革命”的人,都叫做“牛鬼蛇神”。这类人,平日里挨批斗,年节时被囚禁,我姥爷、父亲和舅舅那时都属于此类。所以,到了春节时,我们家最担心的事不是别的,而是全家能否团聚?文革初期,是我姥爷和父亲被关着;文革中期,是我舅舅被关着;直到文革后期,我们才真正能够吃上全家的团圆饭,享受着那份来之不易的阖家欢乐。

对现代人来说,特殊时代的春节,的确是不可思议的,但它却是几代人真实的曾经。大千世界,百态人生;必须走过,才能知道;必须亲历,才能见证。

2019年2月6日发表于:世界日报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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