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戏台上的往事

年幼时，我跟随姥姥和姥爷住在一个宿舍大院里。五十年代，在以平房为主的京城中，这个大院却是楼房林立，绿树成荫，气派十足。

大戏台就座落在这个大院的空场上。与大院的其他建筑比起来，大戏台显得简陋粗糙，甚至有些土气。它是用灰色巨石堆砌而成的长方形戏台，四角处立着四根光秃秃的粗木棍，台下是一片平坦的黄土地。

文革前，大戏台是全大院最热闹的地方。春夏之际，每周五的下午，就有人开始布置大戏台了，他们将荧幕挂在柱子上。到了傍晚时分，男女老少都云集在大戏台前，各自带着小板凳，大人们闲聊家常，孩子们追跑打闹，欢声笑语在晚霞中飞扬。

待到夜幕降临，电影开始播放时，席中慢慢地沉寂下来。轮番上映的都是当年的国产片，诸如：《上甘岭》、《地道战》、《五朵金花》、《阿诗玛》、《李双双》之类，人们看得如醉如痴。除了演电影以外，每逢节日，大戏台亦会有各种喜庆节目，六一儿童节，有少儿表演；十一国庆节，有歌舞团演出。

但，随着文革的到来，大戏台上便风起云涌，变成了一个恐怖吓人的台子。

那年晚秋，冷风凄楚，流云惨淡，落叶飘零。大戏台的上方，挂着横幅标语：“横扫一切牛鬼蛇神！”硕大粗重的毛笔字，黑洞洞的，带着几分厮杀感。大戏台前人山人海，与往日不同的是，没有喧哗，但觉沉闷，空气中弥漫和酝酿着一触即发的怒气。我独自坐在人群中，心间迷茫，不大清楚大戏台上将发生些什么事？

伴随着扩音器中一声震耳欲聋的口号，一群红卫兵压着一个人，从后台走到前台。我定睛细看，被压弯腰的人竟是一个老太太，瘦小虚弱，银发凌乱，衣衫不整；她身前挂了一个大牌子，牌子过大，一直垂到她的膝盖下方，牌子上写着：“打到某某某！”在她的名字上，画着一个大红叉子，好似在墨黑原野上杀出的鲜红血路。

至于老人犯罪的缘由，早已在光阴的洗涤中，淡出了我的记忆。但唯一能记住的是，那个目不忍睹的场面和惊慌失措的感受。台上，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发言；台下，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口号；遥相呼应，震天动地。

怒火在台上台下燃烧流窜，到了极点时，台上的人便开始踢打老人，老人终是无力支撑，跪倒在地。红卫兵们仍旧不依不饶，解下腰间的皮带，开始抽打老人，直到她晕厥倒地，再用冷水往她身上泼。

老人在地上卷曲成一团，湿淋淋的白发覆盖在她的面颊上，她是死了吗？当这个念头掠过大脑时，我的胃突然痉挛起来，恶心想吐，慌忙踉跄地挤出人群，在树下呕吐起来，周身颤抖。

一位邻居恰好看到我，便把我送回家了。姥姥问我怎么了？我无言以对，那时，我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女孩，还不大会准确无误地表达自我的内心。但从那天起，我噩梦不断，夜夜如此，连续数周，大戏台上的一幕，在我的梦中浓缩成诡异的恶魔。后来，姥姥明白了原因，就再也不让我去大戏台了。

我再坐在大戏台前时，岁月已经划到了文革后期。那时的大戏台上，不再斗人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上演八个样板戏，看多了虽也无聊，但幼小的心态却平和多了。

时光流转，自从搬出宿舍大院之后，我再也没有回去过。大戏台的那些旧事，也渐渐地被尘封在流年的隧道中，我很少想起，但也从来没有忘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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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9月16日发表于：世界日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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